2023-06-18 星期日 晴
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的第100篇随笔巧遇父亲节,让我有时间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我相信,我在思念,父亲就没有走远。
(这是去年父亲节写的一篇小文,以此表达最深切的思念。)
父亲是一棵向阳花
向日葵开花了,在父亲节到来的时候。
这是一片开阔的原野,一望无垠的山坡向远处延伸。一大片向日葵紧邻着一块麦田,成熟的麦子已被收割回家,只剩下金黄的麦秆茬。每一棵向日葵都是那么挺拔茁壮。粗壮的杆约摸两米多高,硕大的叶子碧绿碧绿的。向日葵刚刚绽放,金黄的花盘一律向东,注视着初升的太阳,就像一排排傲然挺立的士兵正在接受大地的检阅。
与这片向日葵初遇是在一个月前。我开车路过这个小山村,在村口与一片碧绿的麦田邂逅。麦田旁的空地上栽满了向日葵。那时候,向日葵还小,约摸一拃来高的杆儿又粗又壮,胖乎乎绿油油的叶子掩不住的蓬勃。一个月来,一直没有落雨,太阳炙烤着大地,持续的干旱与高温,有时,我还会为梦中的这片向日葵担忧。今日一见,没想到,它竟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向日葵,原产于北美洲,后传入中国。它适应性强,无论贫瘠与肥沃,无论炎热与干涸,它都顽强生长美丽绽放。它是双子叶植物,叶片很大,两两对生,如一张张大蒲扇,叶面粗糙颜色深绿。它的茎秆圆形呈直立状,能长到三五米高。最惹人爱的是它的花,美而不艳,香而不腻。它硕大的花盘长在茎秆的顶端,盛开时,花盘上密生着黄褐色的管状花序,花盘周围密布着一层层金黄色的舌状花瓣。它对太阳忠贞不二,太阳在什么方向,它的脸就朝向什么方向,所以又叫向阳花、朝阳花、太阳花。因为向阳而生,人们常把它与阳光希望朝气蓬勃连在一起。
向阳花静静地绽放。早晨来的时候它的脸还是面向东方的,此时,正午时分,它们个个仰着头,注视着空中的骄阳,他们多像一群追赶太阳的人,为了心中那份执着的信念,矢志不移,勇往直前。看着眼前的向阳花,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父亲。
父亲,多么像一株向阳花啊!
我的父亲,1925年生, 1945年抗战前夕参军并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1956年复员。战场上的父亲英勇杀敌,由普通一兵成长为一名连长,他和战友们风餐露宿、爬冰卧雪,浴血奋战,打四平、打锦州,在辽沈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
父亲年轻时的事,都是母亲断断续续讲给我的只言片语串成的。小时候的我们常缠着父亲讲他的英雄故事,都被各种理由拒绝。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才给我讲起了他的尘封往事,我才慢慢走进父亲,走进他的战争、他的战友和他深邃的心底。父亲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我只是轻轻翻开,还没读完他就走了。父亲去世后,我和一位从事新闻工作的朋友谈起父亲,出于职业的敏感,她不无遗憾地说真不该让父亲的往事尘封,这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我虽然也有遗憾,但不后悔,我觉得应该尊重父亲的选择。我家有一个蓝色的帆布箱,里面陈列着父亲曾经用过的军用物品,在箱子的最下面,静静地躺着数十枚军功章。几十年来,父亲从不把它们示人,即使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是在父亲去世后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得以仔细欣赏。战争,带给父亲的可能不仅仅是荣誉,还有失去、离别和伤痛,没有亲历过战场的我们是很难体会他的心情。如果说父亲是一棵向阳花,国家和人民就是他心中永恒的太阳。党指向哪儿他就打向哪儿,需要他上战场,他二话不说;需要他冲锋陷阵,他义无反顾;需要他建设大西北,他坚决服从。
复员后,父亲回到了山东老家,用伤痕累累的孱弱的身体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如果说父亲是一棵向阳花,此时,一家老小就是他心中的太阳。
父亲和母亲共育有5个子女,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6岁。家里缺劳力,父母当然希望我是一个男孩,不过,我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爱。作为最小的孩子,我享受到了哥哥姐姐所没有的待遇。冬闲的日子,父亲常常揣着我“串门”。他穿上军大衣——那是一种特制的军大衣,外面是普通的军绿色“的卡布”,里面是厚厚的翻毛羊皮,一弯腰把我抱起揣在他怀里,然后系上大衣扣子,腰间扎上一条褐色的长围巾,我的手、脚和整个身子都藏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用硬硬的胡子扎着我的小脸蛋,我“咯咯咯”地笑着躲闪着。父亲又高又瘦,趴在他怀里,我的世界一下子高大了许多。大雪过后,我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玩雪、玩冰,小手冻得通红没了知觉,大哭着去找父亲。他把我的小手放在嘴边不停地呵着热气,然后解开自己的上衣,让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胳肢窝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现在想来,父亲不只是在温暖我的双手,而是用自己的身躯温暖了我的整个人生。至今忘不了读初中时,年近60的父亲骑车送我上学的情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父亲高大宽阔的脊背挡住了我的视线。车轮飞转,路两边的杨树“唰唰”后退,风吹得父亲的衬衣鼓鼓的。上坡时,父亲努力弯着腰蹬车子,汗珠浸透了他的白衬衣。我不由得靠近父亲的后背,依稀听见父亲咚咚的心跳。无意中抬头,蓦地发现父亲的头上几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我一下子泪眼模糊了。30多年过去了,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风中的白发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寡言,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干活,默默地抽烟。我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很是拮据,常常为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无奈。家里孩子小,女孩多,因为填不饱肚子,父母也经常拌嘴。母亲看着空空的米缸面缸,经常指责父亲无能窝囊,一些伤人心的话脱口而出,父亲理解母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难处,一般不吭声,看见母亲嘟囔得急了,就默不作声地扛起镢头出门干活去了,颇有惹不起躲得起的姿态。有时,母亲口不择言,父亲也会忍无可忍,也会指桑骂槐地骂骂鸡狗鹅鸭以宣泄内心的不满。日子慢慢好了,吵闹声少了,欢声笑语多了。
我们一个个长大了,成家了。看着一个个女儿披上嫁衣,父亲的眼里除了祝福还有不舍。院子里出出进进,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相依相伴的影子。后来,孩子们陆续降生,望着满院追逐的孩子,父亲的眼里满是慈爱。母亲走后,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习惯了一辈子吵吵闹闹的父亲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我们姐妹几个想请他到家里小住,他总以各种理由推脱,我们知道,他舍不得离开带有相濡以沫的母亲气息的老屋。
不经意间,父亲老了,他不再那么强大,那么伟岸,而是有些无力甚至显得很无能,他事事依赖我们,对儿女的依恋多了起来,期盼着每一个周末儿女们回到他身边。我常常循着一两声熟悉的咳嗽声在老屋的院墙根下找到父亲,他背靠着墙根,头枕着马扎,眯缝着眼睛,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懒洋洋的太阳爬过他被帽子半遮的脸,一串悠闲的烟圈飘上老榆树的树梢。
父亲老了,老成了一个孩子,有时他还很任性,任性得有些可爱。他会乖乖地让我们给他洗头梳头,他会任性地把心爱的点心留给某一个孩子吃全然不顾别人说他偏心眼,他会留着长长的指甲等我回家给他剪,如果我有事隔了一段时间回家,他宁愿在石头上磨也不让别人动他的指甲,以此表达对我的不满。
父亲瘦削孱弱,但在我心里是最高最巍峨的那座山,无论年轻英俊还是白发苍苍时,他都是我心中的英雄,伟岸的世界。然而,2009年,父亲去了,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夜读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想起我的父亲,不禁簌簌落下泪来。我与父亲不相见已十三年余了,羡慕我身边的朋友可以在每一个任性的日子去探望去陪伴自己的老父亲,她们可以陪伴、可以撒娇,可以与父亲偎依,而我的父亲,只有思念,只有怀念!拥有,是多么幸福。没有父亲的日子,我怕敢过一年一度的父亲节。
和朋友聊起父亲节,谈起深沉的父爱,我们不约而用地想到了一种花——向阳花。其实,天下每一位父亲都是一株盛开的向阳花,从根到茎,从花到果,都是为了献给他心中的太阳。他们,爱不外露,不像母亲们唠唠叨叨。他们,沉默寡言,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爱。有人说,母爱是以每秒340米的速度冲击着我们的耳膜,那么,父爱的速度是多少呢?它无声,让我们视而不见,却在悄悄中镌刻进我们的生命和记忆中。
曾经,父亲在菜地边上为我们姐妹栽下一排向日葵。而今,不知眼前这片向阳花的主人是谁?他缘何在这希望的田野上植下这一片生机与美丽?是为了赏花?还是为了榨油?还是因为向阳而生的那份执着的信念?蓝天白云下,美丽的向阳花在风中微微点头,碧绿的叶子,金色的花盘,谁又是谁的点缀?间或有两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流连其间,衣袂飘飘,笑脸盈盈,笑声朗朗,舞姿曼妙,这世间还有比这美好的画面更让人心动的瞬间吗?
(焦玉华于2022年父亲节)